二十大专题作品丨张慧娟:英雄,擎天者

[关闭本页] 来源:      发布时间:2022-11-26

英雄,擎天者

文/张慧娟


  小时候,我住在一座大山脚下,爬过大山,再走十几分钟,就能掬到饶河的水,这条像丝绦一样垂在长江腰上的河流,并不温驯,多次咆哮着试图吞噬小镇,其中有几次,它差点就得逞了,每到这时,我奶奶就说,怕什么,咱屋地势高。

  我不相信。骗谁呢?

  我仰望屋后的芝山,那里才高呢,山顶有座白色的英雄纪念碑,像石柱撑着天,那是这个有着2200多年历史小镇的最高点。

  我时常在那座纪念碑前的长长台阶上蹦跳玩耍,直到夕阳西下,奶奶拄着杖,一步步叩响台阶:娟呢,回来吃饭——

  我扶奶奶下山,手里握枝刚摘的映山红。路过一段泥巴路,松松软软的,走过后,扭头去看,一大一小两串脚印,旁边还有一溜拐杖杵出的洞眼。

  那段泥泞的路环绕着圆圆一池水,水幽深碧绿,好似凝固了一般,池中立着一座失了颜色的亭台。

  上学后,我才知道,那亭名叫止水亭,南宋名相江万里率家中17口人在此投水殉国,池中一度积尸如叠。诀别前,77岁的江万里心若止水,他道:“大势不可支,余虽不在位,当与国共存亡。”

  江万里离世三年后,他的学生文天祥兵败被俘,狱中三年,他时常念起恩师:“公家番阳,城陷,义不辱,自沉而死。”

  清明时节的小镇最是繁忙,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,在山间的墓地间穿梭。奶奶照例会嘱我们在爷爷墓前倒上一杯酒、点上一支烟,她自己却是从来不去的。我们出发时,她站在门口送,回时,她立在门口等,好似这中间几个小时,她一直未曾离开。

  奶奶很少说往事,我只知道爷爷是军医,奶奶是护士。他们一直随军征战,行遍半个中国,7个儿女都在行军途中降生。在我印象中,没人比爷爷长得更帅,家中影集里有他年轻时的照片,一身军装,剑眉星目。

  至于战争年代,爷爷救了多少人,纪念碑里居住的英雄,是不是就有爷爷的战友,以至于奶奶如此放心地把我放养在大山里。这些,是我自己猜想出来的。我永远没有办法得到答案,因为当我愿意停下脚步去回溯往事时,我的身边,已经没有了奶奶,她的脚印,永不会与我的脚印相携出现了。

  我18岁离开家乡,独自乘火车北上,从西客站出来,拎着坏了一只轱辘的黑皮箱,在天安门广场上的英雄纪念碑前,留下我与北京的第一张合影。“卡嚓——”那声快门声似乎是枚图钉,从此把我钉在了北京的地图上。

  2006年,奶奶念着我的名字离开了人世,家乡的朱红大门旁再没了奶奶候我回家的身影,我如同一只失去线轴的风筝,跌跌撞撞。

  在无尽的漂浮中,我望见了奶奶曾经走过的路,那是一段并不久远的历史。惟有时间与离别,会让我们潜入水中,去寻那隐在泥沙之下的过往。攥一把沙,任其一粒粒从手心滑落,每粒沙石都在讲述。

  我们寻找的,终将铭刻在我们的身体里,如石灰岩包裹三叶虫的肢节,隔了几亿年,大海变成高山,它遍布全球的化石,依然会让后来者准确生动地捕捉它的每一个传奇。

  我回到18岁时拍下第一张照片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前,是一个午后,一朵白云,斜斜地倚在纪念碑身畔。

  “对,你跳起来,就像要触到纪念碑的顶一样——”有人在指挥拍照的人摆姿势,被拍的人也在全力配合。

  我退到远处,静静仰视纪念碑,当你看着高处时,周边的人流便消失了,四下一片安静。巨大的纪念碑像一把闪闪发光的钥匙,拧开,进入的是这座城市的另一个界面。

  这是一个关于英雄的世界。

  我绕着纪念碑走,170多个人物浮雕,每一个都没有名字,可是每一个都似曾相识,那就是我们的祖辈,拉开抽屉,翻开老相册,发黄的照片上,他们一直都在。

  我不甘心只寻觅爷爷奶奶的故事。我忆起家乡那座古朴的亭子,芝山脚下本没有这样一池水,是江万里居于此处时凿池引水。止水一名取之于庄子所言:人莫鉴于流水,而鉴于止水,唯止能止众止。

  英雄凝固的生命历程中,隐藏着一个国家、一座城市、一个家族的精神密码。

  2020年,我开始在北京寻访英雄的足迹……



  7月,我从大运河最北端的李卓吾墓出发,去聆听一位英雄。在我身后,矗立着1500多年的燃灯佛舍利塔, 2248只悬铃在风中吟唱。

  我听到塔底沉睡千年的两只蛟龙在长啸,传说中,塔为拴龙而建,古塔凌云,千年不倒,这是塔的使命。世人多欣赏塔的身姿,却不知,为何周遭风云变化,它却一直屹立。

  一座活了千年的塔,指引过迷航的船只,拥抱过流浪的白鸽,亲吻风吹来的种子。这座城市有无数建筑比它高大,可大运河独爱倒映它的身姿。

  那日午后,南四环花乡,我面前,便坐着这样一位,跟塔一样肩负使命的汉子。

  他说话时,扭头看我,墨镜后似乎有双明亮的眼,我有些许恍惚,差点忘了他是盲人。

  他说起烈士纪念日,一度言语激动,送到嘴边的茶杯因手指颤动而倾洒,茶水落在裤子上,他挥手掸了掸。熟悉他的人都知道,他一向沉静,若非动情,不会如此。

  战斗英雄史光柱的名字,曾经嵌入一代人的记忆,可如今,鲜有人知道他的现状。

  他从来没有从那场战争中走出来。

  炮火染红南疆的天空,木棉花泣血,他破碎的眼球高悬枝头,透过血雾与硝烟,捕捉到战友冲锋时被地雷炸飞的背影、战壕里被炮弹洞穿的躯体,双手依然牢牢握着武器,眼睛直视前方……

  史光柱无论做什么,都会想起他的战友。这是战场上,英雄用生命签下的一份契约,谁活下去,都不是自己,而是大家。

  行走在黑暗中的史光柱,总担心自己的时间不够用。每天清晨,他掌心总有一大把需要服下的药丸,这些把喉咙咯得生疼的药丸在提醒他,活着便是跟病魔争夺时日。

  甲状腺癌、肺大泡肺气肿、十二指肠溃疡……照料他的人,说起他的病情,会暗自垂泪,他却只是淡然一笑。他向来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。前些年,他更狠,比如头疼,他就扇自己几个嘴巴子,让脸上的疼盖住头疼。对自己,他是能够横下心来收拾的,他不允许自己软弱。

  在推进烈士纪念日进程的队伍里,史光柱始终站在前排。他希望举国上下都记得那些在祖国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的好儿女,他们是中华民族最闪亮的坐标。

  2014年9月30日,我国迎来第一个烈士纪念日。此时,距2004年,来自江西的原政协委员王伴青首次提出建立烈士纪念日,已是十年。

  十年磨一剑,实属不易。

  这背后,有研究认证,有民意调查,还有民俗专家研讨,终于,选定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日:9月30日,以法之名,在国家层面纪念先烈。

  2019年2月,王伴青逝世。那个为烈士请命的瞬间,如一柄烛,照亮了他,也映出了无数英雄捍卫者眼中的星光。

  英雄捍卫英雄,更有一种生死与共的悲悯。2019年,史光柱一直在为烈士遗像的事奔波,在云南,他前前后后跑了十几个陵园,协调各方关系,给很多墓碑贴上了瓷像。“这些烈士不能光留一个名,还得让后人看到他们的样子。”

  那个夏日午后,与我一同聆听史光柱的还有儿童文学作家周敏,她说自己是唱着《小草》长大的,采访前一日,她提醒我给英雄买束花,正是疫情期间,我辗转几个市场,都是铁门紧闭,后来,在一处墙角找到一个花店的宣传单,联系后,商家问我要求,我说,要香气扑鼻的!等了十几分钟,女老板抱束花出来,高高举着从铁门的上方递给我,隔着口罩,我也闻到了生命盛放的气息。

  谈话间隙,史光柱抽烟,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烟,用右手丈量自己到烟灰缸之间的距离,再触摸烟灰缸的四壁,如此定位之后,他弹烟灰时出手准确而快速。他拿烟的姿势与众不同,烟头朝着掌心,他说,怕烟头烫到别人,特别是小孩子,烫到自己倒没什么关系。

  这个下午,我开始读懂另一种人生。这是活在纪念碑里的英雄们所秉持的人生信条。

  爱的决绝与不留后路。

  我时常想,两千多年前的五月初五,汨罗江畔,屈原为何不听渔夫的劝:别人醉,你也跟别人一起醉嘛!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。水清有水清的好处,你可以洗帽带嘛;水浊亦有水浊的用处,你可以洗脚呀。

  屈原当然知道渔夫的话是有大智慧的,可那不是他的路。武死战,文死谏,他是文人,上下求索的东西,恐怕只有死谏才能表达。

  屈原投江后,第一批赶来救他的是渔民,他们驾驶小舟,在茫茫江面上搜寻无果后,把竹筒里的米倒出来撒在江里,好声好气地跟鱼虾商量,这些粮食给你们吃,请千万不要啃食他的身体……其实对于葬身鱼腹,屈原是不惧的,他说,我宁愿跳进江心,埋到鱼肚子里去,也不能拿自己干净的身子跳到污泥里,去染得一身脏。

  这些朴实的渔民一定想不到,他们的善心之举,给后世贡献了端午节的两项活动:赛龙舟和包粽子。

  鱼虾吃不吃粽子,我不清楚,可是,在我们周边,却有个别人,一边吃粽子一边去啃食英雄的尸骨,对此,史光柱显然有过深思,他说,厌恶战争是人类文明的共识,但不能因为厌恶战争便去伤害捍卫和平安宁的英烈。

  2018年五一劳动节,英烈保护法实施,史光柱忍不住喝了几杯,他举杯垂泪。这部法,他盼了七年。之前那些抹黑英雄的报道,跟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。“污蔑邱少云烈士、狼牙山五壮士……这些造谣的人,没有上过战场,根本不懂牺牲。在战场上,军人眼里没有自我,只有无私。”

  “没有自我?” 隔了两千年,渔夫停泊在我身边,我像他当年一样发出惊叹。

  “我是军人。军人更多的是否定自我,成就他人,从而完成大我的价值。”

  “人生真的可以没有自我?”

  “我的战友,他们都死了,我有什么资格谈自我!”

  沉默过后,这个没有自我的男人,开始用他那略微嘶哑的声音,给我讲述他那些可爱的战友,时光在他的言语中弯曲折叠,我盯着他的墨镜,那两片黑漆漆的方形玻璃,悄然洞开,我进入1984年4月28日的老山前线,硝烟和炮火中,那些年轻而热烈的生命正在绽放出最后的华彩。

  在一丛烧焦的树枝旁,我看到了20岁的史光柱,他军装破烂,可他的眼眸,明亮湿润,我知道,他很快就要失去它了,被战火炸碎的眼角膜里,定格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南疆的血色天空。

  几年之后,他把这双眼写进了他的诗歌:我真想/睁开眼睛看看现状/看看我落在/地球上的眼珠/究竟变成草尖的露珠/还是两粒孤独的石子。

  至于史光柱失去双眼的过程,那天,他并没有讲述,事后,我在他的一本文集中找到这段话:我感觉两只眼睛像被刀猛戳了一下,嘴里全是血肉和泥巴,闷得透不过气来。我感觉左脸颊上面吊着个东西,一晃一晃的以为是炸起的树叶沾在上面,伸手往下一摘,感觉到痛了才明白,是左眼球炸出来了,右眼也被弹片击中,血肉模糊,我扒了扒,右眼疼痛没有左眼剧烈,以为受伤并不重。关键时刻,不能耽误时间,我迅速将左眼球塞进眼眶,边爬边指挥战斗,直到摔进堑壕昏死过去。

  把挂在脸颊上的眼球塞回去,用一块布条简单地绑一下,然后接着冲向敌人。史光柱的这个形象,后来被画成一幅油画,画中的史光柱一身破烂的军装,背着弹药,蒙着双眼,行走在硝烟中。

  身边几个九零后的小伙子都喜欢这幅油画,“太震撼了,这是中国最有血性的男人!”他们把这幅画设成屏保,当成头像。至于画中人的事迹,他们并不知晓,但是我想,他们慢慢会知道的,他们的子孙也会知道的。

  一如隔了两千多年,我们在端午节忆起怀沙投江的屈原,在清明节念起抱树而亡的介子推。岁月从来急不得,山河自有记忆,英雄的传说,被无数人记录书写,终将融入民族的血脉,千百年后的英雄纪念碑前,依然会有虔诚的后来者,花圈上的飘带,会一直在风中飞扬。

  与我见面的第二天,史光柱上了手术台,医生在他的肚子上钻了3个洞,摘除了他的胆囊。我发微信问候,他回:不必为我难过,活着已是幸运,我已多活36年。

  记起那日告别时,他轻轻托起一片花瓣,放在鼻子前闻,靠得太近,百合花上的露珠沾湿了他的鼻尖。

  他扬起嘴角,微笑。

  他记起,18岁,母亲送他离家时的情景。自那以后,他再没见过,家乡春天里的花海。



  东经116度23分30秒,北纬39度54分12秒。

  这是北京的心脏,亦是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位置。

  72年前的9月30日,伟人们弯腰,持一把铁锹开启了纪念死者,鼓舞生者的伟大篇章。

  这是一次特殊的会议,暮色中,他们是站着宣告这件事的,400多位代表也是站着听的。

  就在这里,建立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。

  之后9年,这座纪念碑融入了多少人的心血啊!

  青岛浮山的三千多名石匠,一锤一锤从山上凿下了300多吨的碑心石;日理万机的周总理,每天早上起来一笔一划练字,150字的碑文,先是练单字,之后是一遍遍书写全文,一共写了四十多幅;卧于病榻之上的梁思成看到草案中的纪念碑模型,心急如焚,写下长信提出反对意见,这封有理有据的信更像是一篇精湛的设计论文,配了好几幅草图,最终确定了纪念碑的大体建造方案。

  1958年,当37.94米的纪念碑终于矗立在天安门广场时,无数人为之泪洒当场。而设计浮雕花圈的林徽因却已不能亲见,这位传奇女子把人生最后的设计才华献给了人民英雄纪念碑。

  林徽因当年的助手回忆说,他当时画了一些花的图案,线条很柔软,林徽因看后就说这是乾隆taste,不能代表人民英雄。

  是花,却从不柔弱。

  2021年春天,我凝视着纪念碑上的花圈浮雕,牡丹花、荷花、菊花,每一朵芬芳的花都生出了钢铁的骨架。

  在花圈的下方,是一位送儿上战场的母亲。

  你知道此去一别,便永无相见之日吗?我问。

  她不言声,只是微笑。

  3月,在距天安门100多公里的密云云蒙山,我为一朵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花而落泪,她张开臂弯,朝侵我中华者,拉开一张血肉的弓,射出的是自己的骨血。

  邓玉芬的重孙子任宏伟时常爬上猪头岭——这座早已荒芜的小山地势险峻,有几处要手脚并用才能攀上。80年前,邓玉芬就是在这里把丈夫和五个儿子都送上了战场。

  任宏伟没有见过太奶奶,可是他总觉得太奶奶就活在他身边,他出入村子,都能看到太奶奶的雕像,她伫立在山岩上,左手握布鞋,右臂挎针线筐,眺望着远方。

  邓玉芬是个奇女子,她的同龄人都是一双小脚,惟独她是大脚,走起路来风风火火,听闻丈夫和儿子牺牲的噩耗时,郑玉芬正带着六儿和七儿在亲戚家筹集种子,亲戚劝她,别急着回去,危险。她摇摇头,拉紧两个儿子的手,说,走,回家去,咱姓任的杀不绝,咱和鬼子拼了。

  我时常想,是什么激发了这位山间妇人的斗志,小小的猪头岭,因为她的坚守,有了炊烟,有了庄稼,有了果实。其实她完全可以趋利避害,保护自己的孩子周全,这对于一个母亲而言,是多少正常的事啊,可她非得豪气冲天,拉扯着孩子一起拼命,她当然知道会流血,会死人,可她还是义无反顾。

  或许,儿时,她的母亲曾在她耳边唱过那首关于戚继光的歌谣:“天皇皇,地皇皇,莫惊我家小儿郎,倭寇来,不要慌,我有戚爷会抵挡。”又或许,她听说过戚继光的传说,那个曾在密云石匣驻守的民族英雄,因为儿子抗敌不力,而以军令斩之。

  丈夫和儿子,在她眼里,非她所独有,为了大义,她和盘托出。这种气概,与在岳飞背上刺出精忠报国的岳母,何其相似。

  距邓玉芬家乡百里之外的潮河雄关古北口,有一座千年的杨无敌祠,后殿供奉的是佘太君和一众女将,这座辽代建造的祠堂,历史上多次损毁,却总能重新修建。我不知道邓玉芬是否来过这座庙宇。她与佘太君,隔了岁月与时空,却做出了相同的抉择。

  回忆太奶奶,任宏伟会提及他父亲的趣事,儿时总爱赖在猪头岭上的奶奶家不肯走,为什么?因为奶奶晚年时,有许多人来看她,家里总有各种点心。

  想起父亲馋嘴的童年,任宏伟露出浅浅的微笑,与儿孙相处,或许是太奶奶晚年生活中惟一的甜。在此之前,邓玉芬虽然生育了七个孩子,却从未享过欢聚,生死离别占据了她最好的年华,其中最让她心痛的是小七的死。

  那是1944年的春天,小草刚从地里钻了出来,黄色的蒲公英刚展开花瓣就被一阵凌乱的脚步碾成了泥。日伪军扫荡,邓玉芬带着七儿躲进了山上的石洞。

  石洞里阴冷潮湿,邓玉芬紧紧抱着小七儿,叮嘱他别出声。邓玉芬不怕被抓,可她担心连累附近山洞里的乡亲们。小七发起烧来,扭着身子要回家吃饭。邓玉芬轻声安抚,可小七儿浑身难受,脸烧得通红,哭得更大声了。

  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邓玉芬咬了咬牙,从破棉袄里扯出一团棉絮,塞进了小七儿的嘴里。她的手有些颤抖,小七儿睁大了眼,不解地看着母亲,他想挣扎着起身,可是邓玉芬紧紧搂着他,不让他发出一点动静。小七儿盯着妈妈,眼里溢出泪来。

  敌人脚步远去后,邓玉芬从小七儿的嘴里抠出棉絮,她摇晃着脸色青紫的孩子,呼唤着小七儿,小七儿,过了好一会,小七儿才缓过气来。

  “妈,饿,饿。”这是小七儿留给这世界的最后声音。当晚,小七儿走了,邓玉芬抱着小七儿慢慢变凉的身体,呆坐了许久,她一动不动,似乎也跟小七儿一起死了。

  小七儿永远地睡着了,几捧黄土盖住了他小小的身体,他的肚子扁扁的,他的嘴唇干巴巴的,邓玉芬似乎听见,他在一遍一遍地说,妈,饿,饿……

  “老天啊,你怎么这么无情,我邓玉芬生了7个儿子,你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收走?” 那天,一个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吼,似乎要撕裂云蒙山巅那片聚集的乌云。可是,当她回到乡亲们身边时,脸上泪痕已干,她说:“只要大伙儿平平安安的,小七死了也值!”

  一年后,日军投降,郑玉芬爬上山坡,面朝着西方,仰天大笑:“他爹、大儿、二儿、四儿、五儿、七儿,咱们胜利了!”

  笑着笑着,她的眼泪滚了出来,变成了嚎啕大哭:你们回来吧!回来吧!

  她一会儿哭,一会儿笑,这个云蒙山的女儿,在此后的20多年岁月里,一直在思念着她的丈夫和儿子,特别是她的小七,这个连名字还没来得取的孩子。

  1970年,邓玉芬在举家团圆的除夕夜离世,留下遗言,要葬在村口,所有人都说,她是盼着能与家人重逢。

  我想,她们一家早已团聚,夜深人静时,她会牵着小七,迈开双腿,在长城上、白河畔奔跑,小七要笑,她就陪他笑,小七要哭,她就陪他哭,她永远不会再捂住他的嘴。

  她会从所有的点心里,挑一块最甜的,喂给小七儿吃。

  任宏伟领我去邓玉芬的墓地,这位英雄母亲安睡在一处山坡上,没有立墓碑,若无人指引,是绝对寻不到的。她的身前,是一片庄稼地。墓上生了许多树木,正中间是一棵高大的桑树。

  “中妇扫蚕蚁,挈篮桑树间。”或许,这位15岁就嫁入任家的少女,从来想要的,就只是平凡的男耕女织,生儿育女。

  我轻抚树干,已是3月,枝头依旧冷寂,是因为这片土地太过厚重,春天的步子也走得庄严而缓慢吗?

  春还是一点点来了,回程的路上,我看到把猪头岭揽入怀中的白河正在一点点解冻。与我们同行的密云党史办主任郭生河说,他每回上猪头岭都会把邓玉芬的资料装在文件袋里,挂在树枝上,方便慕名而来的游客摘取阅读。

  任宏伟给我看他手机里的照片,猪头岭上石头垒起的故居轮廓依在,只是被山林覆盖,他说,当年大雪封山时,太奶奶要走许久的道路才能打到水,不过,也只有这样的险峻地势,才能把八路军藏起来养伤。

  任宏伟不爱多说话,却喜欢用镜头表达对太奶奶的敬爱,他拍下了一年四季的邓玉芬雕像,冬天的雪,春天的花,他拍照时,他两岁的儿子就在雕像旁边奔跑玩耍……

  岁月阻隔了生死,思念与血脉却将历史连接,立在村口的邓玉芬,会看着她的后代们茁壮成长,一代又一代。

  欢快的孩子不知道,就在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上,不到百年的光阴里,他的多位先辈,淌干了泪,流光了血,永远融入了山水。

  如今,佘太君在庙宇之内已坐了千年,邓玉芬站在村口已有十年,她们还将长久地伫立在这片土地上,成为历史时空中不灭的记忆。

  忆起我奶奶,她很少说起战争,只有一次,她轻描淡写,说大伯死在她的怀里,大姑被人流冲散,她能怎么办?咬咬牙,还得接着抢治伤员。

  她们是花,却从不柔弱。



  人民英雄纪念碑东侧的国家博物馆,我去过多次,那条复兴之路的展览也是一看再看。可是每回走过那架折磨李大钊先生长达半小时的绞刑架,却总没有勇气驻足。

  那台锁在玻璃柜里的冰冷铁器已显破旧,岁月掩去了它的血渍,我却仍能听到先生脚上的铁链碰撞地面的沉抑声响,他满是褶皱的灰色棉袍上方,是一颗微微抬起的头,还有一双沉静的眼。

  1927年4月28日的西交民巷外,落满枝头的乌鸦,目睹了先生在绞刑架上的28分钟。他死后,医生为他拭去血迹,仍是面目生动,只是脖子上三道深深的血痕却再也抹不去。先生就义后,留下夫人赵韧兰和4个未成年的孩子,一家人生活窘迫,靠友人捐助度日。先生停棺6年,下葬后的第二个月,赵韧兰离世,这个名字源于屈原词句的小脚女人,忌日也与屈原同日。她惟一的遗嘱是要葬在李大钊墓旁。

  赵韧兰心里曾流淌着巨大的悲伤,在小女儿因误诊离世后,她收到丈夫的信:“我这次出国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。钟华的死确使我很伤心,但从此以后,我再也没有闲心想念她了。我已经为她写了一首长诗,作为对她最后的哀悼吧……”

  这就是英雄,他们心里要装的是世界,家人被放到深处。一个家族若是出了一个英雄,意味这个家也是被奉献的一部分,没有人能够独自无私,一份无私的背后是更多人的无私在支撑。

  每个英雄的背后都站着他的家人,正是透过他们的家人,我才解读出一个完整的英雄。

  李大钊的女儿也曾被父亲牵连入狱,这一点与文天祥何其相似,文天祥在狱中曾收到女儿柳娘的来信,得知妻子和两个女儿都在宫中为奴,过着囚徒的生活,他明白,若他投降,家人就能团聚,可他在写给妹妹的信中说,收柳女信,痛割肠胃,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,但今日事到这里,于义当死,乃是命也。奈何?奈何!可令柳女、环女做好人,爹爹管不得,泪下哽咽哽咽。

  两声奈何,两声哽咽,道出英雄背后的无尽辛酸。

  难道李大钊当真是没有闲心想念女儿吗?实乃擎天者,不可弯腰。

  文天祥就义后,他家人从其衣襟内掏出遗书: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惟其义尽,所以仁至。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?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!

  英雄的仁至义尽,是以我血荐轩辕的忠肝义胆,与邓玉芬同饮过白河水的传奇英雄白乙化,离家时妻子怀有身孕,直至他牺牲,也未见过女儿一眼,而冥冥中似乎心有所感,他的女儿,在他牺牲前后,多次在梦中惊醒,哭喊着,爸爸,您在哪里,快回来救救我吧!几个月后,眼睛里长出许多小白点,一夜头疼后,黎明时双目失明。

  5年之后,他的女儿才知道父亲牺牲的消息,在此之前,她与母亲相依为命,食不果腹,四处流浪,苦盼父亲返乡。

  这个命运孤寂的人,有一个淡雅的名字,白素清。她的一双眼睛似乎是为见父亲才生的,父亲离开,她的眼也失明了。

  多年后,她来到密云白乙化雕像前,一身黑衣的她,倚在父亲肩头,放声痛哭。她的背后,白河水奔腾翻滚,那是他父亲誓死守护的地界。他的父亲捍卫了国家的河山,保护了密云的乡亲,呵护了流浪的孤儿,惟独,没有给她半点温暖。从小到大,她被人骂是没爹的野孩子,被狗追着到处跑,而父亲,只存在于梦中。

  她爬上父亲牺牲的降蓬山,有人要给她照相,她坐下来,有风拂来,她一动不动,她在想,1941年2月4日,父亲高大的身体是如何从山头跌倒的,战士们又是如何把他抬到缓坡上的,父亲临死前有没有记起,在家乡,他有一个孩子?

  她听别人说过父亲下葬的过程,从乡亲家里找了一些木板,在一棵栗子树下挖了一个坑,怕敌人知道,连碑也没有立。她还听说,密云人都说父亲是白河的小白龙,护这一方平安。

  她的父亲自始至终是别人的。她能抱住的,也只有冰凉的汉白玉雕像。

  她一生坎坷,几次想轻生,可是想到父亲,又咬着撑下来。她这一生,父亲是心头最灿烂的太阳,她来到密云,踩在父亲曾踏过的土地上,立在父亲死去的山头,隔着时空与父亲相遇,她在心中默念,爸爸,我来了。

  这个眼盲心苦的女子,最后,还是追随着父亲去了。

  我或许猜到了她的选择,她写的《回忆父亲》一文,开篇就是:我老家在辽宁省辽阳县石场峪村。我家是满族,办丧事时穿灰鞋白边口,孝衣白大褂,供家谱是红纸写字,上边有黄布遮盖。

  白素清与父亲分葬两地,她的后人,承接了她的血脉,也延续着她对父亲的思念,清明时节,风尘仆仆赶来,在白河畔跪地祭拜。

  想起黄花岗烈士林觉民的《与妻书》,在白乙化心中,恐怕也是有这样一封家书的,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写,或是他写了,而我们没有见到。英雄从来不属于家庭,他的名字绽放在纪念碑上,高高的直指云天。

  生死的问题,对于英雄,似乎从来都不是一道选择题,这一点,可以在方志敏的狱中书中找到答案,“死是无疑的,我们为革命而生,更愿为革命而死。”在生命最后的七个月,他给后人留下了十几万字的手稿。

  正如文天祥所作《正气歌》: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

  正气源于英雄,擎天者,非旁人,英雄也。

  更多的人,只是汨罗江上,将那舟划了两千余年的渔夫。

  有个数据,我国近代约有2000万名烈士,可收入烈士英名录的仅193万余人,这些没有留下姓名就离开的先烈,如繁星,在无人看见的天际,独自闪烁。

  一日午后,我步行穿过通州国防教育广场,来到李卓吾墓前,西海子公园的冰面消融,一池锦鲤显露身姿,先生墓前鲜花芬芳,这位12岁挥笔写下《老农老圃论》的旷世奇才,死时也是轰轰烈烈的,他喝出一句:“壮士不忘在沟壑,烈士不忘丧其元。”以剃发为名,夺下理发师的剃刀割断喉而亡,享年76岁。

  站在先生墓前举目望去,1500多年的燃灯佛舍利塔耸入云霄,距其千米之外,大运河水浩浩荡荡,100年前,在运河嘉兴段,一艘小小的红船于南湖启航,一串串脚印从船中踏出,那是擎天者最初的足迹。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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