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大专题作品|梁晓声:我在北京四十年

[关闭本页] 来源:京艺苑      发布时间:2023-02-09

我在北京四十年

文/梁晓声


  屈指算来,我从复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,已经44年了。我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没宿舍可住,临时住北影招待所的一个床位。半年后分到了一间单人宿舍,11平方米。那是筒子楼,家家户户在走廊做饭,每日三次,走廊里定时响起锅碗瓢盆交响曲,人们边做饭边聊天,十分热闹,关系也都非常好,从没发生过争吵现象。

  我在11平方米的家里有了儿子,做了父亲。

  三四年后,厂里分房,我搬了一次家——从走廊这头搬到了走廊那头,家大了,14平方米了。

  我顾不上粉刷,将老父亲从哈尔滨请来,帮我接送入托的儿子。

  老父亲当天郑重地对我说:“儿子,你一参加工作就分到了住房,而且还是木板地,有福啊,你知足吧。”

  我确实很知足。

  当年,许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是分不到住房的,某些单位连集体宿舍也无法提供。而我们北影那筒子楼里,不但住着入职一二十年的老职工全家,还住着几位夫妻两地分居的科长、处长——他们已经与家眷分居多年了,家眷很难调入北京。

  我的老父亲不可能与我们夫妻共同住在14平方米的家里,老母亲也不可能与老父亲同时来京,那就更没法住了。我为老父亲买了一张折叠床,他每晚就睡在我的办公室。

  老父亲离京返哈,老母亲才接踵而来。

  几天后,老母亲问我:“儿子,你不是分到北京了吗?”

  我说:“是啊,咱家不就在北京电影制片厂院内吗?”

  老母亲说:“可北影大门外哪儿像城市啊?这地方不是叫什么太平庄吗?敢情你是名义上分到了北京,单位实际上是处在一个庄的地面啊!儿子,那你的城市户口还保留着吗?”

  老母亲一脸忧虑,怕她的孙子以后成了农村人。

  我费了好多口舌才打消了她的忧虑。

  当年北影大门外那条路叫什么路我至今也不清楚——16路公交的一站正对北影大门。那条路仅中间部分是柏油铺成的,而且处处龟裂,有的地方还塌陷了。柏油路面的两旁是沙土路。也不仅那条路如此,纵横于那一带的路全那样。估计当年为了省钱,舍不得将路全铺成柏油的。

  北影对面是人民教育出版社,它的院门和主楼当年算是气派的,现在看自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。它的右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家属院,再右边是北太平庄商店,那一地带最大的商店,只一层,内外都很老旧,面积五六百平方米。秋末也在店外卖大白菜,小丘般的菜堆常码在人行道上。往往,人们起早贪黑地排长队,唯恐买不到。

  北太平庄商店是马路那一侧的终端。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左边除了几处平房,再就没什么建筑物了。平房更左边,是一小片野草丛生之地,狗尾草居多。而北京电影制片厂这一侧,右边是一片菜地,属于所谓的“城中村”。左边依次是总参干休所、新闻电影制片厂。新影左边,似乎曾有一处小旅馆,便也到头了。

  那时我年轻,单身时偶尔晨跑——从北影向右,跑过菜地转弯,一直往北京航空学院那边跑,再转弯经过北医三院,跑跑走走回到北影。所经虽然都是北京的著名单位,但周边未免荒凉。于是也会像我老母亲那样想——我真的算是北京人吗?也许说是某“庄”之人更恰当吧?

  几年后,新影左边的小旅馆拆了,建成了10层的远望楼。它在当年使不少北太平庄地区的居民为之喜悦,都说从此北太平庄像是北京的一部分了。

  10年后,北影门前修起了高架桥和过街天桥——那条路成了三环之一段,而国家专利局也在曾经的菜地上开始修建了。

  三环的出现似乎是一道界限的划分,那边算市区,这边叫“环外”。“环外”有接近市区的意思,也有终归不属于市区的意思。三环曾使北影、新影的职工及家属一度失落,因为分明被划到了市区以外。

  40年弹指一挥间。

  如今的北京,五环内外也已经处处高楼林立,新区多见,繁华得很了。居住在三环边上的人家,等于居住在北京寸土寸金的地段了。

  1988年底,我从北京电影制片厂调到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——那时北京电影学院从郊区迁入市内了,国家专利局大楼也盖起来了。

  国家专利局、电影学院、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三个单位,同处于横竖两条主要马路交叉的直角地带。专利局在三环边上,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在健安西路边上。

  健安西路是一条极短的一头“堵死”的小街。也不是完全堵死了,只不过机动车是通行不过去的,但步行或骑自行车的人则可穿穿绕绕地到达前边的横街。

  这条小街的一侧是一家便民饭店、儿童电影制片厂宿舍楼、北京电影制片厂宿舍区后门、前进小学校、总参干休所后门,另一侧是元大都土城墙遗址,土城墙顾名思义是土堆成的。

  当年那条小街极幽静,“遗址”却只能用肃杀来形容。其上有片老树林,此外野蒿遍布。其间有条臭水沟,名字却起得很好,叫“小月河”。说那是条河,实在是侮辱了河。天黑以后的“遗址”,即使是胆量大的人,也宁可绕远而绝不图近便从遗址中穿过。连公安部门都提醒,那是很不安全的。

  不知从哪天开始,小街上出现了摊车,不久又出现了地摊。几个单位的居民觉得方便,东西也便宜,以乐见的态度接受之。而起初卖主们肯定是抱着试探的心情而来此地的,既无人反对,又受到欢迎,于是将那条小街当成了摆摊的固定地点。其实呢,方便不方便,不过就是多走或少走一里路的事儿,因为一里地以外有超市,什么都能买到。便宜不便宜,不过就是角儿八分的事儿,天天什么都就近买,一个月也省不下多少钱的。与其说是实际的省钱,莫如说更是心理感觉。

  一个月后,不得了啦,从早上6点到9点多,有时到10点,小街几乎水泄不通了。就是两手空空的,也得侧身才能通过。而那个钟点,正是家长们送孩子上学的时间,也是干休所老干部们乘车出行之际。偶尔,鸣笛不止的还是救护车辆。这时,不论买的还是卖的,皆对笛声充耳不闻,似乎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。有人还很烦,斥曰:“这时候过什么车添什么乱啊!”仿佛车辆之通过,倒是大错特错了。小街上的居民本没那么多,因为周边的居民也来了,所以才会形成人挤人的局面。卖什么的都有,假货自不可免。盗版书和私印的内容污秽的“黄书”被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上。还有各类匕首、仿真枪支等违禁品。现场炸油条,煮馄饨,蒸包子,烤肉串,煎锅贴,更使整条小街烟气缭绕,杂味弥漫。那时,窗子临街的人家是不能开窗的,不论天气多么美好。

  小街终于安静下来以后,遍地垃圾。环卫工人只能扫个大面。由于当街“开过火”,遗下处处油污,粘扫帚。别说扫帚了,烈日一晒,油污变稀,也粘鞋底儿。雨后,流淌着的水是黑的,浮着油花。

  我家邻居曾说:“看来,要想使街面清洁,除非遍洒去污灰,喷洗洁精,再用铁刷子刷,最后用高压水龙头冲。如此三遍,才能见效啊!”

  口角甚至互相辱骂,甚至大打出手的现象,在小街上时而发生。仅我这个“爱管闲事”的人,从窗口看到了,就三次出了家门调解过,有两次自己还差点受到拳脚攻击。幸有“童影”和“北影”爱护我的同事们及时相助,怒喝对方,否则以我的性子很可能会“动手不动口”了。这可不是我瞎编的,我曾写过一篇杂文《小街啊小街》发表在《光明日报》上,对我那些同事所用皆真名实姓。

  那条小街重铺过一次,全面一新的面貌仅保持了一两个月,之后又变成了一条脏街。

  难道就没人管、不能管、管不了吗?

  当年似乎还真就成了那样,方方面面都怕事。工商部门说应找城管,城管部门说一部分摊主有执照,要求他们每天挨着摊位查一遍执照,他们人手不够,根本做不到。而街道干部说:“也得考虑到维稳啊!”

  2000年,我在牡丹园北里买了房子,那条叫小关西街的小街起初也很幽静。小区多了,居民多了以后,同样地,逐渐变成了一条脏街。与健安西路相比,脏的情形如同复制。路面也重铺过一次,也很快就恢复其脏了。街道干部出面协同各方着力治理过一次,还成为新闻上了电视,街道干部还在电视中引用了我呼吁整顿的话。

  新的邻居好心地嘱咐我:“梁先生以后出门可多加小心啊,你影响了摆摊的人们的利益,得提防他们报复你。”

  我并没有遭到过报复。

  只不过治理行动一过,脏乱差的程度与之前相比,反而有过之而无不及了。

  许多居民都唤奈何。

  几年前,全市范围的大治理开始了。由于预先宣传得充分,道理讲得明白,而且不再是单独局部的行动,而是全市统一的行动,可以说所到之处进展顺利。

  健安西路那条小街终于又幽静了,干净了。

  土城公园更美了,成了北京很有特色的一处街区公园。

  小关西街也干净了,还出现了美化街道的公益景观。

  并且,非常奇怪,治理过程根本就没发生任何矛盾,没人躺街,更没泼妇骂街,一切顺顺当当地就把该做的事做成了。事实证明,绝大多数居民是支持的,并且因为看到了好的结果而点赞。

  放眼北京,在以往的年月中,像曾经的健安西路、小关西街那样的脏街少吗?说少才是说瞎话啊!哪一个区没有几条那样的脏街,没有几处那样的脏地方呢?它们令当地居民怨声载道,令当地干部头疼不已,视为“老大难”。

  细想想,怎么就成了“老”问题呢?

  乃因当初没禁,没管,睁只眼闭只眼,结果被认为默许。一旦被这么认为,于是违禁现象扩展,遂“大”也。“大”了,就更不好管了,于是管成了难事。

  如今,北京治理“脏乱差”现象的工作,成效喜人,有目共睹。正在进行的,是对老旧小区的深度改造,而这也是提高民生水平,深得人心之事。

  我的外省朋友们,曾来过北京的,又来后都说:“北京比以前干净了,比以前美了。”他们的表扬指的是北京的“肌理”,极像健安西路和小关西街那样的小街小胡同。

  第一次来北京的朋友们则说:“放眼望去,无违章搭建,无一处不洁,不愧是首都。”

  一个相关的问题是——若摆摊确系某家某户的生计,后续扶贫工作是否跟进了呢?

  据我所知,各级政府的扶贫工作也进行得比较周到。

  一日我走在小西街,见一家小菜店将菜筐摆在了门外两旁,而那就占了人行道了。街道管理员当面批评店主,命其将菜筐搬入店中。店主诺诺连声,表示接受批评,照做了。

  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”这句话,究竟该怎么断句是有分歧的。在这里,我们姑且断为“不可,使知之”。

  那么,城市管理者当明白,民之不可,若使知之,养成良好习惯,渐渐培养起公德意识,绝非一朝一夕之“功”可立竿见影,反复之教育、督导于是必属常态。

  尽管,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,但首先是北京人民的北京——故北京人民和各级政府为创建“美好首都”所做的种种努力,定会获得全国人民的点赞!

  那么,让我也在此为日渐美好的北京由衷点赞!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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